母親的臥房里有一只笨重的老衣柜,歷經(jīng)歲月的剝蝕,柜面滿是斑駁掉落的漆皮。母親是個喜歡懷舊的人,對用過的物件都有感情,結(jié)婚時穿過的士林布褲子、藍燈芯絨上衣,依舊方方正正地被母親疊在衣柜里,像一本未翻過的新書。柜底蜷著一條近丈許的藏青色布帶,布帶展開可達三十公分寬,質(zhì)地為棉麻混紡的家織布,貼在身上透氣,舒適。童年時,這就是母親在山間地頭勞作時用來背負我們的工具--背兒帶。
小時候的我是在母親的背上長大的。兒時的記憶隨著這條背兒帶一寸一寸展開,生命的旅程載著母親的厚重緩緩向前,遙遠的啼哭與母親慌亂的起身交織成昨日畫卷……
老家遍是低矮的丘陵,地無三尺平,除了上街,出門就得爬坡,數(shù)輩人賴以生存的土地是老撅頭在七溝八梁上刨出來的。還挪不開腳步的我或妹妹就常常被母親背在背上,感受著母親背上的余溫,感受帶著腥氣的泥土味,感受著五谷的清香。這是一方?jīng)]有莠草,沒有污穢的凈土,是一片無遮無攔明朗的天空。母親猶如時光,將我的記憶拉長,展卷不盡的是母親慈和的微笑,慈善的心腸,慈悲的情懷。
晨光熹微,溪水潺潺,母親很有節(jié)奏的搗衣聲在岸邊回響。年幼的我在母親的纖細苗條的背上應該分量不輕。我在背兒帶上愛看母親的臉,那張在歲月的打磨中依舊端莊秀麗的臉,臉上泛著紅潤,笑起來就像屋后的桃花兒開,讓人覺得心底很舒服。
記憶里就不曾見過母親愁眉苦臉。年逾古稀的母親至今笑聲清脆,不帶沙啞。揭不開鍋的日子里,母親從來都是從容面對。母親是農(nóng)村人,農(nóng)家婦女該有的勤勞、賢淑、善良,母親都有。即使人性墮落如高山滾石,母親也會用它柔弱的身軀阻擋。
我出生那年,家里日子很是清苦。在那個“三月不知肉味的”歲月里,那條家織布背兒帶是母親積攢了一個多月的雞蛋和幫人做衣服做手工換來的。據(jù)說,最初的背兒帶形式可能是一塊獸皮或樹皮藤蔓,在宇宙洪荒時,悄悄陪伴人類的童年。舊時生產(chǎn)力落后,為了糊口,女人除了帶孩子,還得做事,一根小小背兒帶便成了農(nóng)家婦女的帶兒神器。母親的背很窄,很瘦,每次在上坡或干農(nóng)活時,我都能聽到母親輕微的喘息。小時候的我愛哭,哭起來總沒完沒了,每當這時,母親總把我背起來,圍著房屋一圈一圈的走,直到我在母親的背上暖暖的睡著。母親依然舍不得放下我,生怕放下的瞬間,我又驚醒。就這樣,兒時的我在背兒帶打著快樂的哈欠,伸著幸福的懶腰,哭著睡,笑著醒。
長長的背兒帶,承載著我的童趣和暢想;柔柔的背兒帶,系著親人的眷顧,還有母親的奶香;滿是褶皺的背兒帶里,滿是我甜甜的笑,憨憨的想。多少次,母親整齊烏黑的馬尾被我的小手抓散;多少次,母親渾圓光潔的脖頸上,被我撓上淺淺的血痕;多少次睡在背兒帶里,尿濕了媽媽的背……
四歲時,我得過一次急性肺炎,發(fā)燒,咳喘。那時父親在城里工作,農(nóng)村人迷信,黑夜里會有索命無常,母親自然不能讓我冒這個險。頭一遍陽雞叫,母親就用背兒帶把我系上,提著馬燈,心急火燎地往醫(yī)院趕。當時醫(yī)院在小河對岸,時值初冬,河水冰涼,因為過橋需要繞很遠的道,母親背著我毅然涉水過河。水聲濺濺,母親的腳步堅實而沉重,我的臉挨著母親頎長的后頸,母親發(fā)絲里沁出的汗珠還帶著體香。
時光像一把鋒利的雕刻刀,巧奪天工般把母親秀麗的容顏刻成衰老。歲月的擔子又暗渡陳倉把母親挺直的脊背壓成彎曲。在外工作的我,每個周末,都會心急火燎的往老家趕。母親在,不管有多大年紀,我都是個孩子;母親在,家里永遠溫暖如春。世界上有一種最動聽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
背兒帶在記憶里模糊的時候,母親的睡眠曲依然在黃昏響起。古老的苦櫧樹下,乘涼的人群早已在時光中散去,誰在院子里籬笆前訓斥著那只連呵欠都多余的老黃狗?誰在老屋綠苔滋生的木窗臺上拾起我撒落的竹蜻蜓?誰把背兒帶上的懵懂歲月擦得锃亮?
來源:中國崀山網(wǎng)
作者:李林
編輯: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