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那些虛無縹緲的零碎往事一旦被它捕捉到,就會放電影似的時常一幕幕往返回放。關于那次獨自行走的碎片,時不時在眼前泛起、浮現。
那年大約是6歲吧,反正還沒有上學。應該是秋深的一個早晨,二叔收完晚稻來到我跟父母上山下鄉(xiāng)的石田大隊洞子口生產隊‘凹上“這個地方,屋前梨樹葉像一個個鬼精靈都貼到地面去了;應該還是星期天吧,當小學教師的父親沒有去上課,他們兄弟兩人結伴到村口鄉(xiāng)路下面的坎上砍那種一簇簇生長的麻竹做柴燒。這種竹子只有筷子粗,1米多長,做柴燒是十分合適的,大人小孩一折就斷,生起火來旺旺的像澆上煤油火星四濺,而且每燃過一個竹節(jié)時都會"啪!"的響一聲,往往灶里就能聽到此起彼伏的響聲,像放鞭炮。
我也是沒由來地突然想起遠在縣城里的爺爺奶奶,一種強烈的欲望生長起來,像春天的麻竹呼呼往上竄。我今天要到爺爺奶奶家里去!當這個念頭十分清晰、堅定時,隔著麻竹我麻利地臥倒緊貼地面,偷偷地從父親的前面爬過去,生怕被他發(fā)現了,極像電影里解放軍叔叔爬過敵人的電絲網。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因為我成功了。之后,我就快速地站起來,一鼓作氣向前奔跑,風在耳邊一勁地歡叫。我記得好像自己會著一個隊里的人,他問我到哪里去?我挺自豪地告訴他,"到城里爺爺家去。“那個人可能也沒有去過縣城,不知道有多遠,不然他一定會告訴我父親的,父親肯定會強拉我回去,或者黑著眼睛瞪我,不放我獨自行走的。因為從這里到縣城有30里路。
那個時候(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這里到縣城沒有汽車,路上也很少有我在城里經常看到的自行車,人們往返都是靠雙腳度量。記得爺爺帶我走過幾次,我依稀記得去的路。其時爺爺是五十多歲的樣子,鐵匠出生的他像一截木樁嚴嚴實實的,有力。我走累了,或者我偷懶了就要爺爺背著,爺爺反轉鐵鉗一樣的手背著我,走得虎虎生威,而我總會要爺爺摘朵花或者幾片樹葉,好在他背上揮舞著,欣賞著。有時候,我會用它們去擋太陽,讓它們的邊沿放射出萬道金光。有時候,我會讓花跟葉子打架,打得它們精疲力盡時我也歪在爺爺溫暖的后背上睡著了。我是爺爺的第一個孫子,享受了他無邊無際的愛。
今天我一個人出發(fā)了,我明白前面的院子里有狗,就在路邊別人的菜園籬笆上選根結實的木棍,握在手里防狗又能助力行走。還在衣袋里裝幾顆石頭,也是防狗用的。本來我是跟在一個不認識的大人后面,狗是不敢亂叫的,應該是安全多了,誰知道自己趕不上他,跟丟了。剛進一個村口,斜對面就風風火火竄出來一只大黃狗,死勁地朝我叫。我也學了爺爺的口吻對狗說:"莫喊我坐了,我還得趕路呢。“我們那里都把狗的叫聲似人為“坐!坐!”。也是狗眼看人低,它見我沒有一點威嚴或者煞氣,就步步進逼,牙齒獠起張開血盆大嘴,眼睛綠茵茵的嚇人,可是我沒有退路啊,我一退它就會進,要跑也跑它不贏。狗立在那里,前腳用力蹲著隨時準備朝我撲來,我也把木棍高高揚起要打下來的樣子,一邊急急地吆喝它。雙方就這樣對峙起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這時,這家人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走出一個跟我差不多的小男孩,他用力一喊"小黃,回來!"那條狗箭一般射過去被小主人關住了。我正欲動身,又聽到門聲響動,以為那只狗又溜出來了,一望才看到那個男孩手里捏著一只熟紅薯遞過來。剛才一驚嚇有點餓的感覺,我向他點個頭表示感謝,握了薯飛快地穿過村子,向縣城進發(fā)。
前面是一段沒有人家的空路,自然也沒有狗再來擋道。路邊有無盡的金黃色碎花向曰葵似的一盤盤開著,也有蝦子一樣綻放的花,它們睡了一夜起來精神飽滿著咧,在微風里輕松搖擺著身姿,有的還有幾分羞羞澀澀,在花叢中閃呀閃,我高興極了,用小手摸摸它的臉,或者幫它倒出含在花芯里的露水,它感謝我似的搖擺得更有精神。路邊的灌木叢里總有一團團的畫眉鳥在”吱吱喳喳"地叫喚,它們靈動的身影從這枝閃到那枝,互相追逐著打鬧著,就像家里我們四兄妹總是打鬧著,弄得門響屋動。偶爾也有巖鷹像一朵黑云,"嘩!"地一聲劃過,望著它矯健的身影,向往它勇猛的力量,幻想著如果自己像它一樣能夠飛翔那該多好啊。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是“孤獨",什么是"寂寞“,滿眼都是花開,滿耳都是鳥鳴,就算滿嘴巴里回味的都是媽媽的菜肴,都是熱辣辣的辣椒。
走過這段寂靜、悠閑的山路,前面就有一個鐵匠鋪,爺爺帶我路過時,總會在鋪子外面的木凳子上坐坐,歇歇腳,清風拂面真是爽;或者進鋪里討碗水喝,久旱逢甘霖。一次我們歇息時,爺爺無意中看到那個打鐵師傅正在給一把鋤頭淬火(我們當地叫“見水")。爺爺看過那打鐵師傅見水的動作就說,“師傅,你的動作打閃電樣,太快了,這樣見水的鋤頭、刀具鋼火太嫩,容易缺。"只見那個師傅立馬解下牛皮圍裙,一拱手,說:‘請師傅指教。我的鋤頭、刀具大家都反映說愛缺口,但是我自己真找不出原因。“爺爺就把他另一把燒紅的鋤頭拿來見水,說:“你把燒紅的鋤頭一進水,要在心里默默數三下再離水,保你不再缺口。但是,也不能超過三下,不然鋤頭、刀口太疲也不進土、木。"爺爺教會打鐵師傅絕招后,每次路過時打鐵師傅霸蠻要留爺爺吃了飯再走,爺爺總是推脫著說,要趕路!要趕路!以后再說吧。
我快走到鐵匠鋪時,突然覺得肚子疼痛得厲害,四肢無力手腳冰涼,臉面蒼白起來,我自己都感到害怕一一應該是生病啦!三十里的路程才完成三分之二,我真懷疑自己能否支撐得了走完以后的路。我曾經信心十足憑著記憶定能走到縣城,投進爺爺奶奶的懷抱,而今我突然生病了寸步難行,離家那么遠,離縣城也不近,該怎么辦呢?我感到獨自出走的危險與恐懼。就在這樣雜亂無章的思慮時,我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昏迷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慢慢清晰起來。聽打鐵師傅說,“你撞到煞了,幸虧在這鐵匠鋪前,要是在其他沒有人家的地方出現這種情況,后果不堪設想。"當時,鐵匠師傅一眼就認出我來了,朝我身后張望,不見我爺爺的身影,就用針尖對準他的大拇指劃拉一下,將冒出來的鮮血在我額頭上寫出一個紅“十“字來,才驅了煞氣讓我轉危為安。打鐵師傅見我醒過來了,親切地問,“"你爺爺呢?“我告訴他,今天爺爺沒來接,我正要去爺爺家。那個師傅一聽驚了一跳,馬上朝里間喊他徒弟,要徒弟用自行車把我送過扶夷江,并且一再嚀囑‘必須送過江去“。此去三五里就是縣里最寬廣的扶夷江,而我必需渡江后走一程小路,然后再渡一次江才到達縣城。我坐在自行車后面,兩耳灌滿‘呼呼“的風聲,路邊的桂花樹、樟樹、柏樹一古腦地往后閃,十八羅漢、仙人橋、橋頂石等等風景也是瞬間就飄移到后面去了,以前爺爺或者父親帶我走過這些以丹霞石組成的風景時,他們總會講一個個生動的故事,比如"十八羅漢“的來龍去脈,“仙人橋“修建過程中種種傳奇經歷,"橋頂石“怎樣形成的奇幻故事,講為人要多做好事善事的道理,每一個故事的結尾都是好有好報善有善終。現在想來,他們把自己的人生感悟納入世代流傳的故事里,再一代代薪火相傳下去,永葆我們幼小的心靈里那塊生長善良的沃土。
到了縣城的西門碼頭時,我心里非常高興,只要再次渡過這條扶夷江就到了爺爺奶奶的家了。我想象著見面時他們的驚喜,一定會緊緊地抱著我夸獎我的能干,能夠獨自一人走回來看他們了,當然還有我許多留在城里的玩伴,我們又可以用費舊的自行車的鏈子盤起來,甩出去把那個用白粉筆劃個圈圈擺放的東東一掃而光,我們會寶貝地撿拾起那些紙做的東東,雖然當不得吃當不得穿,但是它的多少決定了參加這個游戲人的輸贏,我們不在乎實用只在乎快樂,只在乎心靈的歡愉。我正幻想時,被別人猛地推了個趔趄,險些跌到江里去。一看原來是三個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正急著要上船,見我磨磨唧唧的就用力推我。一下子我怒火中燒,沖向推我的人,將他一把推倒在地,那個人爬起來就和我扭打著,你一拳我一腳互不相讓。我在同齡人中間身體還算是高大些,根本不把對手當會事。二三個回合,那個男孩占了下風,他的那幾個同伴就一齊沖上來把我包圍了,形勢急轉直下,我急忙喊"四個打一個,長大沒出息!“,可他們哪里聽得進去,一窩蜂地擁來,我的腰上、屁股連續(xù)挨打,我只得倉惶逃跑。這時,船要開動了,在撐船師傅的招呼下他們轉身上船走了。
當我坐著船向縣城靠攏時,感到欣喜若狂,畢竟我從石田那里出發(fā)終于走到目的地了,這是我當時獨自行走的最長一段路途,盡管途中遭遇了種種驚險,畢竟還感受到了他人的種種幫助和關愛。
現在想來,這正如各自的人生路,總有一段路得靠自己獨自行走的,沒有陪伴歷經磨難,唯有不忘初心勵志前行,才有可能到達理想的終點。
來源:中國崀山網
作者: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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