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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敘文】故地重游話乜山

來源:新寧新聞網(wǎng) 作者:通訊員 蔣雙捌 編輯:許楠 2022-05-30 15: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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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一九八二年的九月底,原是民辦教師的唐光濤老師(也是我讀初中時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考上了平江教育學(xué)院,眼看就要去進修轉(zhuǎn)正。這樣一來,他任教的乜山小學(xué)就缺了上課的老師。

其時剛滿十八歲的我,因為理科成績的一塌糊涂已輟學(xué)一年多,于是跟著舅舅學(xué)了一年的泥水工,清水墻砌得很是精致的了。而作為教書匠的父親,生怕祖上已經(jīng)教了四代書的祖業(yè)在我這一代斷了氣,于是趁著唐老師去進修的這個空檔,與區(qū)教育辦的領(lǐng)導(dǎo)講好話,讓我去乜山小學(xué)代課,每月工資三十六元五角。

雙江河從高冠山發(fā)源,呈大“幾”字形貫穿一渡水鎮(zhèn)。家鄉(xiāng)楊栗村就處于這個大“幾”字形中間隆起的高地上,山寒水瘦,土地貧瘠,特別怕干旱。北接光安村,南臨三渡水,綿延八九公里。東向上坡要爬嶺,西向下坡要下嶺。因為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后來的我用方言編了幾句話,招致了本村人的一片“唾罵”:

有女莫嫁楊栗嶺(嶺,方言讀“兩”),雞公呷水望天上。上嶺出氣不贏(贏,方言讀“洋”),下嶺提腳不贏。下不了三滴雨,泥漿平褲襠。晴不了兩三天,到處灰塵鋪炕……

如今當婚年齡還單身著的村里漢子,就怨我當初這幾句段子壞了全村的名聲,揚言要來找我算賬。

因為地形狹長,人口很是稀散,故而難以集中辦學(xué)。政府于是在位于全村中間位置的栗木寨(聽說本應(yīng)該叫“立母寨”的,因為楊再思要跟著堂兄楊再興出去打仗,就把母親和妻兒們安立在這里,并修了寨卡?,F(xiàn)如今村名叫做“楊立”,我是覺得很沒有來由的。而我私下里把它叫做“楊栗”,竊以為從前這窮山惡水的嶺上,應(yīng)該有很多的楊柳樹和板栗樹,這多少還說得過去。)辦了完小。為了照顧邊緣院子小孩的上學(xué),在最北面的灣里彌陀庵和靠南面的乜山各辦了一個班的一年級。乜山只是我們楊栗村的一個組,乜山小學(xué)于是就近收了傘家沖、乜山、大塘沖、寨子塘等幾個組的適齡兒童讀一年級。

國慶假最后一天的下午,我的老班主任唐光電老師來到我家,說是我父親“通過關(guān)系”要我去乜山代課。他代表栗木小學(xué)文華貞校長來轉(zhuǎn)達,并把學(xué)校的兩只鑰匙遞給了我。接到這個信,當時的我并沒有顯示出特別的驚喜,因為在這前一年,我參加了大隊(現(xiàn)在的村)民辦教師的招考而落第、參加公社電影放映員的選拔而被刷、參軍體檢時因為身高體重不達標而被拒之門外……自以為這一生沒有吃國家糧的命,也就對去代課提不起興趣和精神來。但那時我確實是個“乖孩子”:文革剛結(jié)束不久,一家人還沒完全從唯成分論的陰影中走出,父親能爭取到這機會,實在是天大的面子了。為了不拂了父親的意,第二天一大早,背著母親給我準備好的被窩油鹽米之類的生活用品,外加一把二胡、一套《金陵春夢》,向離家六里外的乜山走去。

對于乜山,我并不陌生。讀小學(xué)、初中時學(xué)校勤工儉學(xué)的學(xué)農(nóng)基地,就在乜山。而在這個學(xué)農(nóng)基地,留給我的陰影讓我至今還心有余悸。

每周的星期六(不像現(xiàn)在這樣的每個星期有雙休),學(xué)校為了貫徹“教育要與生產(chǎn)勞動相結(jié)合”的教育方針,老師們會安排我們帶著勞動工具去學(xué)農(nóng)基地參加生產(chǎn)勞動。十來歲的我們還沒有鋤頭把高,力氣自然小。雖然鍛煉得多,但挖紅薯、栽橘樹、收玉米之類的體力活干起來還是非常的吃力。偏偏我那時一副營養(yǎng)不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偏偏那時的我正處于備受歧視的年代,偏偏我又學(xué)習(xí)成績還過得去卻很不受待見,偏偏我又嘴多喜歡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臨時代我們課的趙老師,看我一鋤頭挖下去還沒有兩寸深,很不屑的對我說:“你這個樣子,文又文不得,武又武不得,以后只能去討米!”同學(xué)們聽了后都笑得東倒西歪。

這句話一直刺激我到現(xiàn)在!

也怪不得趙老師這么說我,其實這之前我母親也說過同類的話:“別人生兒子高興,我生兒子是傷心。我兒子長大了,只怕招郎(當?shù)胤窖裕喝胭樀囊馑迹┒紱]地方去?!眹@息之后,就用衣袖擦起眼淚來……

也怪不得母親這么說,因為那時農(nóng)村人最渴望的是跳出農(nóng)門吃上國家糧,哪怕是當上一個零時工人或民辦教師都是令人艷羨的。要跳出農(nóng)門,只有當兵、升學(xué)和被招工,而這三條路,當時都是把我們這類人堵在門外的。所以,趙老師的“去討米”和母親的“招郎沒地方”,都是很符合我當時實際的話。

從家里雷家灣出發(fā),經(jīng)蔡家?guī)X、四房頭、栗木寨,順路遇見去栗木學(xué)校讀書的學(xué)生。到了唐家?guī)X時,卻見兩個六七歲的小孩背著書包往乜山的方向走。按理說,唐家?guī)X的學(xué)生應(yīng)該去栗木學(xué)校讀書的,這兩個小孩怎么反方向走呢?

我猜測著這兩個學(xué)生是去乜山讀書的,就主動向他們詢問。這一問不打緊,他們竟然是唐光濤老師的一對兒女:大的是七歲的女兒唐慧英,小的是五歲的兒子唐猛。我吃驚之下,回想著唐老師在我讀書時不歧視我這一特殊的“恩賜”,很是親熱的與他倆攀談起來,唐猛雖然年小卻很是健談,聽說我是他父親的學(xué)生,更是高興。原來,唐老師見他兩兄妹太小,只好帶在自己身邊讀書。我也不說我是去代他們課的,只是說著與他們父親的交情,套著近乎,一路有說有笑的來到了學(xué)校。

到了乜山小學(xué)門口,只見十來個流著鼻涕、穿得五花八門的六七歲的小孩,在校門口的小空地上蹦蹦跳跳、嘰嘰喳喳地玩著。我放下物件,取出鑰匙打開教室門,惹得唐猛大驚:“蔣老師,原來是你來教我們了!”其他的學(xué)生一聽,也就都驚奇的圍攏來,“新老師來了、新老師來了”地歡呼著,并很有禮貌地喊著“老師您好、老師您好!”——這一叫,曲曲折折地一路下來,我就被人叫了四十年!

灣里的學(xué)校辦在庵堂里,栗木小學(xué)辦在四房頭的李氏祠堂里。這乜山學(xué)校,卻是新修的,大概四十來平米的一座瓦房分為兩間??课鞯囊婚g十來平米作為老師的住房,房間里擺了一張小床,一張辦公桌,墻角一口小灶,給老師做飯吃。三十多平米的教室的東邊,是一棵雙生而高大挺拔的銀杏,西南的路邊也是一棵合抱的銀杏。

傍東的一間作為教室。教室的墻壁沒有粉刷,透著光和風(fēng)。靠西的墻上掛著一塊黑板,下面擺放著十來張雙人桌。學(xué)生不到二十個,見我打開教室門,他們亂哄哄進入教室,很自覺地拿出語文書,“上、中、下,人、口、手”嘰里呱啦地讀了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上講臺,沒有經(jīng)過任何教育教學(xué)的培訓(xùn),也沒有備課。我在房間里尋找唐老師舊的備課本,以便依葫蘆畫瓢,卻找不到。過了一會兒,課間休息的時間到了,早讀的學(xué)生走出教室,來到前面的空地上玩耍,跳繩的、玩泥巴的,互相追打的,什么都有。很快就要到上課的時間,我什么準備都沒有,情急之下,我努力回憶著小學(xué)時老師教我的情形,拿著課本走進了教室。

教室里很安靜,學(xué)生們打著背手恭恭敬敬地坐在座位上,十多個學(xué)生坐成兩排。唐猛才五歲,最矮,和另一個也很矮小瘦弱的同學(xué)坐在第一排。我拿著語文書進了教室,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后,就按花名冊點起名來:李滿英、李曉玲、李軍、李仁群、趙冬英、李滿香、唐猛、何月華、李小松,李令軍、何青華、李瑞香,李桂蘭、曾令軍、曾令飛、何思香、何小麗……這些學(xué)生很是聽話,每當叫到自己的名字,就站起來高叫一聲“到!”我這才知道與唐猛同一個座位的小男生叫李仁群,班長是李滿英。

因為是半夜摘黃瓜,我就問唐猛:“你爸爸教到哪里了?”唐猛打開書本說:“教到這里了?!蔽乙豢?,應(yīng)該教“山、石、田、土”了。

我們的小學(xué)老師是沒有教過我們拼音的,故而我們分不清“三”和“山”“早”和“找”的讀音。我在小黑板上小心翼翼、很工整地先寫好這四個字,再用紅、黃、藍彩色粉筆標上聲母、韻母和聲調(diào),帶著他們 “山sh-an山,大山的山、乜山的山?!钡仄醋x了起來。

接下來就帶著他們進行筆畫書空:“山,獨體字:豎,豎折,豎?!痹俳酉聛砭统閷W(xué)生或認讀、或上黑板上書寫,這都少不了叫上唐猛,想不到小小年紀的他讀得字正腔圓,更是寫得一手非常工整的楷體——他完全繼承了乃父的遺傳基因,兼之乃父嚴格而規(guī)范的教育。

教完這四個字,也就快下課了。

第二節(jié)我說上數(shù)學(xué)課,內(nèi)容是二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我雖然理科成績差,但四則混合運算還奈得何。學(xué)生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二十根小木棒,按加減移動著,結(jié)果也就很快出來了。

第三節(jié)我說上音樂課,學(xué)生們歡聲雀躍。但沒有音樂課本,我就憑著記憶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歌詞寫在黑板上,然后一字一句地帶著他們唱,然后拉著二胡讓他們跟著唱……

第四節(jié)課上,我把語文和數(shù)學(xué)都布置些作業(yè)給他們做,并對他們提出了嚴格的要求,其中最重要的兩條,是寫字力求工整和堅決不允許抄襲別人的,不懂的地方,我就巡回檢查著教會他們怎么做。

第五節(jié)課我安排說:“做好作業(yè)的交上來給我檢查,檢查完的可以到教室外面去玩,但不能因為想早點完成而把字寫潦草?!边@話一出,學(xué)生們立馬行動起來。因為人數(shù)少,我完全可以當面一個個地給他們批改。唐猛自然是第一個走出教室去玩的人,他剛走到門口,還不忘轉(zhuǎn)回頭,一副得意的樣子,向還沒做完的同學(xué)做著鬼臉。

放學(xué)后,學(xué)生們背著書包各自回家去。

放學(xué)后我做好飯吃了,拿出《教學(xué)大綱》找出本子來備課,接著排好周一到周六每天的五節(jié)課,只編排語文、數(shù)學(xué)、音樂、體育、自習(xí),再編好作息時間,然后就沒什么事了。

這乜山雖然與我是同村,離我家也只是半個小時的路程,但當時的老師們都是周日的晚上就要到校、周六的下午才能離校的,我也就很自覺地住在學(xué)校沒回家。這放了學(xué)備好課后無事可做,甚是無聊。雖然這里也有同學(xué),但那時似乎不像現(xiàn)在這樣,同學(xué)之間互相有著深情厚誼。再者這個時段是秋收時節(jié),他們也都外出做事,沒時間來陪我這個閑人,我就拿出《金陵春夢》躺在床上看了起來。

看了大概兩個來小時的小說,門口傳來“嘔吼、嘔吼”的叫聲,原來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在“逗引”著我——我起了床來,看著這個長著圓嘟嘟臉的小男孩,互相攀談了起來。

這個小男孩就是何林華,十一歲,剛好和我弟弟一般大,在栗木小學(xué)讀四年級。他家就住在東邊離學(xué)校十來步遠,放學(xué)后沒事,就溜達到這里。見又來了新老師,就做著鬼臉向我打招呼,他是我在這里認識的第一個人。

晚飯后,我在房間里拉起了二胡,何林華聽到后又來了,接連又來了認識和不認識的一些人:李中放、李煥寧、李煥紅、李中生、李中校、李煥慶等等,有初次見面的,也有熟悉的老面孔。

一來二去的,大家就熟絡(luò)了,我這里的飯菜,大家也就非常的隨意,甚至于“胡來”。

應(yīng)該是陰歷九月的某一個晚上吧,幾個人又圍在我這間小房子里。這晚的月亮格外的明亮,中放說:“你有手電筒,我們照魚去?!绷秩A說:“我也去!”其他人散的散了,也有人說:“等下照回來就煮了吃?!?/p>

我拿著手電筒,中放拿著撈魚的兜網(wǎng),林華提著小桶。我們先沿著大塘沖池塘邊的水溝而上,一路就有了不小的收獲。到了大塘沖水井邊,那魚在電筒的光線下直直的一動也不動。我素來有撈魚打蝦的愛好,就叫中放拿著手電筒,我來撈魚。我從邊上把兜網(wǎng)輕輕放下去,把魚慢慢趕到邊上,然后急速往上一提,魚就被撈進網(wǎng)里了:鯽魚、哈寶魚、長巴公、小泥鰍,什么的都有。把魚倒進林華提著的小桶里,高興得他“嘻嘻嘻嘻”地笑。

又返回到乜山田塘中間和山腳柏樹邊的水井邊,如法炮制地撈下來,小魚仔就有了三四斤。

打著手電一路回轉(zhuǎn),惹得狗一陣陣的狂吠。到了學(xué)校,果然還有幾個人等在那里,我說你們怎么還沒睡?是一直在這里等么?難道真的今晚還要吃了么?煥寧說:“都像你那么傻,在這里干等?狗叫了還不知道你們回來了么?雞呷叫魚呷跳,今晚不吃明天魚翻白了就不好吃了。”于是幾個人又七手八腳地忙活起來,順手撿來門口的銀杏果烤著吃。

林華的媽媽在喊了:“林華你還不回來,明天不讀書了么?”林華看著活蹦亂跳的魚,喉嚨蠕動著,怏怏地回家睡覺去了。

這年我雖然十八歲了,膽子卻是特別的小,在女孩子面前更是不敢直視。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知道,大塘沖雖然只有幾十戶人家,卻盛產(chǎn)美女,其中最著名的就是“何氏十大珠”:月珠、明珠、龍珠、玲珠、良珠、滿珠、愛珠、群珠、金珠、小珠,一個個都長得花容月貌、玉潤珠圓。但那時的我風(fēng)情未解,眼巴巴的看著她們一個個花枝招展的飛來飛去,心里雖春波微瀾,卻絲毫不敢有非分之想而越雷池半步。以至于后來很多年后,聽說其中有一顆“珠”對我很有點想法、而我卻過于靦腆而錯過,我因此而后悔了很大的一段時間。

而我形象最深的,是住在學(xué)校前面不到十米遠的我的同學(xué)李中校的姐姐,名字叫做李青云的。

因為是同村,與她小學(xué)和初中肯定在栗木小學(xué)同校讀書,這之前,與她肯定是見過面的。但那時的男女同學(xué)不像現(xiàn)在,就是遇到了互相對視都不敢的。她應(yīng)該比我低一個年級,又時隔多年不見,故而印象不深。

某一次,與她遇見了,分明見她臉一紅,就扭過頭去。而我也是只是瞟了一眼,就趕緊移開目光,更談不上互相打招呼了。那之后的三個多月里,這樣的遇見雖然有很多次,卻都是像第一次的情形一樣。

她應(yīng)該和我是同年,雖然同是十八歲,但男女的差異是很大的。這時的她長得婀娜多姿,體態(tài)嬌美,錯落有致的了。而我似乎還是個懵懂少年,在女孩子面前滿臉的羞澀。每到晚上,就聽見她在放肆地唱歌,亦或高聲地大叫。我問來陪我睡的林華:“她怎么每晚都這樣子?”林華說:“你不知道我哪里知道?”

她的妹妹曉玲也在這班上讀書,兩個弟弟也時常在這里玩泥巴。妹妹李英美三四歲的樣子,十年后她讀初中時成了我的學(xué)生,我就問她:“教過你姐姐,現(xiàn)在又教你了。你還記得十年前我在你家后面的學(xué)校教過書么?你家那年殺過年豬我還在你家吃過‘狀頭肉’呢。那時你姐姐為什么每晚唱歌和高聲大叫道那么晚?”英美回答說:“好像還記得您。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那樣,她發(fā)癲!”這時,我已為人父,李青云也早已為人母了。

也因為這段淵源,我在經(jīng)歷了后來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的十年后,任教于一渡水中學(xué)時,對乜山、大塘沖這幾個組的學(xué)生格外的照應(yīng),以至于其他的學(xué)生對我頗有微詞。

重陽過后,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林華就時常來陪我睡。一盞煤油燈下,他坐在一邊做作業(yè),我在一邊備課,也加強自學(xué),因而補上了拼音這一課。等李青云的歌聲和叫喊聲停止后,我們才能睡下。

在看學(xué)生的作業(yè)時,趙冬英的組詞沒幾個對的,又滿是錯別字,她因此而沒少挨我的巴掌和教鞭。有幸災(zāi)樂禍的學(xué)生說:“老師,她是‘膽子痛的沒加法’的妹妹。”

我奇怪于這奇特的稱謂,于是詢問這個學(xué)生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學(xué)生回話說:“這事我們這里大家都知道的。她的哥哥有一次因為肚子痛,就寫了請假條向老師請假。請假條是這樣寫的:李老帥,令天我的膽子痛的沒加法,請段一天?!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大家就都大笑了起來。

我要這個學(xué)生把他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但我還是沒弄懂。直到下午林華放學(xué)回來我問起他,在他笑得前翻后仰之后,說明了緣由,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老師,今天我的肚子痛得沒辦法,請假一天。

我笑得差點沒回過氣來,以至于這后來,我一看到趙冬英作業(yè)本上的錯別字時,就不無揶揄地吼她:膽子痛的沒加法,站起來!以至于到現(xiàn)在,還把這件事當做要求學(xué)生不要寫錯別字的案例。

趙冬英同學(xué)的學(xué)習(xí)確實很不怎么樣,但她很聽話、很認真、也很愛勞動。我不知道那時那樣的對她,她是不是覺得是一種侮辱和傷害?而在我,至今想來是一種深深地愧疚,雖然還時常把這件事舉例在課堂上。

我不再見著趙冬英已整整四十年。但如果見著了,我一定要與她好好說說這件事,求得她的諒解,給我心靈深處一種莫名的愧疚以彌補。

轉(zhuǎn)眼到了十一月底,天下起雪來。因為天氣冷,我有時也星期一的早上才去學(xué)校。某個星期一的大早,雪下了一地。我走到唐家?guī)X,遠遠看見慧英帶著弟弟唐猛在前面蹣跚地走著,就快步趕過去。只見慧英背著書包、提著兩個用來烤火的小火箱,唐猛背著書包,通紅的小手提著裝著幾塊木炭的小袋子。姐弟倆見我來了,很禮貌地叫著“老師”。我對唐猛說:“唐猛,你把書包給我,我背你走?!碧泼烷_始不樂意,我就把他的書包硬拿下來,提著他往背上一背就往學(xué)校走去。

到了學(xué)校,幾個學(xué)生瑟縮著站在教室門口,都提著小火箱。我連忙打開房門和教室門,端出火盆,放上木炭,夾上慧英火箱里的火種亮好火。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有些學(xué)生火箱里的火熄滅了,我就在火盆里給他們再亮好。透風(fēng)透光的土磚墻透進凜冽的寒風(fēng),但學(xué)生們還是在很認真地聽課和做作業(yè)。

周六的下午,地上的雪鋪得更厚了。放學(xué)后,我對唐猛說:“李仁群是傘家沖的,只有一里遠。我先背他,然后再背你?!?/p>

三個多月里,只有唐光電老師來檢查了我一次的備課閱卷,然后叮囑我把學(xué)生教好。想上什么課、課怎么上,全在我個人的喜歡,更沒有什么領(lǐng)導(dǎo)給我下指示對學(xué)生進行安全教育之類的非文化性工作。期末全鄉(xiāng)統(tǒng)考,我這個班比中心小學(xué)的兩個班差了幾分,排名在全鄉(xiāng)二十幾個班的第六。

“狀頭肉”是我們這一帶殺過年豬時吃的第一頓肉。那時的農(nóng)村,每家每戶都會喂養(yǎng)一頭豬,而且都是土豬,喂的都是紅薯、玉米、南瓜等雜糧野草,沒摻和半點飼料,肉質(zhì)自然沒得說。那時家家戶戶經(jīng)濟條件差,每月都難得吃上一頓肉,所以,每個人,特別是小孩子,對殺過年豬吃狀頭肉是不同一般的期盼。

早在陰歷十一月底、晚在過年前,大家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殺過年豬了。

這天的下午,猛聽得一陣豬的嚎叫聲,讓人感覺到過年的節(jié)拍開始敲打起來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李瑞香來到我的房門口,很害羞的樣子,像是要說什么話。我就問她來干什么,她諾諾地說:“老師,我媽媽叫你到我家去吃狀頭肉?!?/p>

我這才明白是她家殺了過年豬了。

她家人口多,四個哥哥姐姐妹妹共七個,再加上父母,算是一個大家庭了。人口多勞力少,他大哥煥紅與我差不多大,家境可想而知,往往這樣的人家因為糧食少就最先殺過年豬。偏偏他父母非常好客,對我這所謂的老師格外的尊敬,于是就叫了女兒來請我。

我心里自然也渴望著狀頭肉的醇香,但我還是對瑞香說:“我不去了,你回家去吧,告訴你爸媽,我已經(jīng)做好飯了?!?/p>

瑞香走后不到三分鐘,我遠遠聽到她母親的責(zé)怪聲:“蔣老師,你這人怎么這么見外?瑞香來喊你了,真的還要我再來喊么?”

再后來我也很干脆,只要有人叫我去吃狀頭肉,我再也不客氣,以免他們再走第二次。

周邊的十來戶人家的狀頭肉,我都吃了個遍。

遺憾的是,來年春開學(xué)這天,唐光電老師又來到我家,很委婉地對我說:這個學(xué)期上面另外派了一個人去乜山代課,你不要去了。你把學(xué)校的鑰匙給我吧。

我的心頓時像這正月的天氣一樣的冷下來,也不顧面前是我曾經(jīng)萬分尊敬的老班主任,氣不打一處來:我不給,你們?nèi)グ焰i砸開就是了!

這之后我也或路過、或家訪來過乜山很多次。我是個很懷舊的人,雖然這里給了我走進社會生活后第一次最大的傷害和打擊,我還是一如既往地依戀著乜山,畢竟,我教學(xué)生涯的第一步,是從這里走出的。

四十年后的今天,臨近退休的我又一次特意來到乜山,但不再是走路,而是騎著摩托車。

四十年也算不上什么滄海桑田的,但總算有了一條貫穿全村彎彎曲曲的、三米五寬且硬化了的小村道。從家里到乜山的時間,也縮短到只要不到十分鐘。

我來到乜山學(xué)校的舊址,那四十來平米的教室早已蕩然無存,只留下一塊野草連著山腳的荒地。村里的栗木小學(xué)也早已停辦,有誰還留存著彌陀庵和乜山學(xué)校的記憶呢?

路邊的銀杏樹還是我四十年前的模樣,似乎絲毫沒有長大和長高,其他的幾棵也一樣沒有什么大的變化。瑞香家的老土磚屋還在,但因為幾個兄長重新修了房子搬開了住,又因為多年沒加以管理,屋頂青瓦的滑落,好像開了天窗一般,這老房子就如同一個寂寞的老人孤獨地留守著。四散也修了幾許光鮮的新房,與那些老房子糅合在一起,卻總給我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

遠處舊時的學(xué)農(nóng)基地早已荒蕪,冬茅草長得高過人頭;曾經(jīng)撈魚的水井還在,但沒有了小魚和泥鰍的嬉戲;新修了不少的房子,卻不見孩童的吵鬧和牛羊的哞叫……

我來到林華的家里,見門開著,就高喊著“何師傅”(林華的父親曾經(jīng)是當?shù)睾苡忻麣獾睦夏窘常蚱迋z聽見喊聲走出門:“蔣老師你來了!”四十年過去,我驚詫于他們還認得我,于是很是親熱地攀談起來,問起林華,說是一直在外打工,孫兒們也都能掙錢了。我來到中放的家里,患病的他腿腳已是不便,說話也不是很清晰,但思路還是很清楚,兒女去了有著《春天的故事》的遠方?!昂问鲜椤辈恢⒙溆诤翁?,其中之一的滿珠,而今成了我故友煥紅的遺孀,兒女也在千里之外沐浴著異鄉(xiāng)的春風(fēng)。滿頭銀絲的她,一個人帶著孫兒孫女享受著天倫之樂,卻怎么也不能讓我把她與同學(xué)時代的那個妙齡女郎聯(lián)系起來。

“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山也還是那座山,梁也還是那道梁……”我腦海里縈回著這蒼涼悲壯的旋律,行走于田埂之上,佇立于銀杏樹下,重拾四十年前的記憶,趙冬英們的童音早已遠去,而今就算是相見也不一定相識了!告別乜山時,我心底如同打翻了的五味瓶,五味雜陳的同時,似乎又有一種頓悟:也許,世上萬物都是如此而已,無論貧賤榮辱,最后都會回歸原點。

來源:新寧新聞網(wǎng)

作者:通訊員 蔣雙捌

編輯:許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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